《不止不休》 新聞理想主義的一次回響
◎詹慶生
影片《不止不休》實際上是一部三年前的“老片”:雖早在2020年就已亮相威尼斯、多倫多和華沙等國際電影節,并在平遙和開羅影展的單元評獎上分別斬獲了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此后卻因種種原因一直未能上映。片方或許也未料到,影片會借著因《狂飆》而暴紅的張頌文的“東風”,以及白客在劇版《三體》中短暫亮相增加的曝光度,獲得了一次難得地登上大銀幕的契機。高密度的路演助推了這部低成本文藝片的票房,而其獲得的評價則顯得褒貶不一。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影片講述的是一個頗為勵志的故事。2003年,小鎮青年韓東懷抱理想來到北京。在屢屢求職被拒之后,機緣巧合他得到資深記者黃江的推薦,成為《京城時報》的實習記者。在跟隨黃江寫出礦難調查報道后,韓東在暗訪時發現乙肝代檢現象,進而了解了乙肝病毒攜帶人群遭遇普遍歧視的問題。而他最終做出艱難抉擇,不惜付出巨大代價為這個群體發聲。這個無錢、無學歷、無背景的普通人,勇敢追尋真相,堅守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最終通過努力促進社會正義,實踐了自己的新聞理想。
本片導演王晶是賈樟柯創作團隊的成員,賈樟柯還擔任了本片的監制,攝影師則是與賈樟柯長期合作的余力為。片中逼近人物的大量特寫鏡頭,增加了貼近“新聞當事人”的視覺感受,而底層視野、限制視角、紀實風格、手持攝影、穿插訪談片斷,甚至筆漂浮起來的魔幻式場景(《三峽好人》),都使影片打上了賈樟柯式的風格烙印。
張頌文的細節感和質感
對于許多觀眾而言,《不止不休》最引人矚目的特殊之處或在于,它是第一部以上世紀90年代開啟并延續至新世紀初的新聞改革大潮為背景的影片。在那個狂飆突進的時期,中央級媒體引領變革,市場化媒體風起云涌,新聞專業主義不斷被強化,新聞理想主義閃耀光芒,輿論監督推動社會進步,民生指向彰顯人文關懷。那是互聯網尤其是移動互聯網時代到來之前,報紙電視等傳統媒體的一段輝煌時光,也是這個國家在邁入大國崛起宏大進程之前,一段特殊的跋涉與探索時期。
影片的確還原了那個新聞理想主義年代的真實質感:如在韓東初入報社培訓的段落,集中展示了報紙出版的全流程,“把關人”等從經典理論而來的閃光詞匯,“跑壞五雙鞋”的腳力要求,不應過于聽話的獨立思考能力,等等。編輯們在新聞倫理問題上爭執不下,記者們爭辯著七百里外的礦難還是本地價格聽證會哪個更具新聞價值。
張頌文充分運用了自己注重細節和質感的表演特點:調查歸來時的亂發、塵土味和饑渴感,吃餅干充饑的習慣,長時間叼著香煙以致過濾嘴粘住了嘴皮等細節,都為其資深記者的身份賦予了頗具生活質感的說服力。調查礦難一段更是形象展現了調查記者的必修課和基本功,買來當地人的衣服,趴在地上蹭灰做舊,確定住滿人的賓館必然是調查目的地,必要時還要故作悲痛來扮演遇難者家屬。他頭戴瓜皮帽嘴叼香煙騎著電動車的形象,的確像極了一個礦場工人。連夜返京在出租車上抓緊寫稿的辛苦,深入“虎穴”做臥底的勇氣與忐忑,作為調查記者的榮譽感與面對世界的無力感交織,在理性與感性、判斷力與同情心之間的糾結,新人韓東要學習和面對的,也是黃江及所有調查記者都曾經歷的。
新聞理想主義者的高光時刻
《不止不休》在一定程度上再現了深度新聞和調查報道的那些高光時刻。片中直接涉及或暗示的新聞調查事件至少包括暫住證、污染、礦難、血頭、乙肝代檢,以及作為重點呈現的乙肝歧視。相對于暫住證、礦難等產生重大影響的社會新聞事件,乙肝歧視的社會輿論聲浪并不高,但影響卻相當深遠。因種種原因,一億多乙肝病毒攜帶者在就學就業等方面曾長期遭遇制度性歧視。調查記者韓福東2003年撰寫的《中國1.2億人的反歧視主張》,首次公開揭示了這一制度性缺陷并引發全社會關注,最終促成幾年后國家層面取消相關歧視性措施,使這一人群的人格和生存權利最終得到保障。片中的韓東正是以記者韓福東為原型,片中撰寫的反乙肝歧視報道,從標題到內容幾乎都直接使用了韓福東的原文。實習記者韓東及其反乙肝歧視報道,只是那個特殊時期諸多著名調查記者和那些震撼性調查報道的一個縮影。
“這世上有哪件事,跟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呢?”驅動韓東不止不休完成調查的,正是這樣的新聞主義理想。在羅爾斯所設想的理想情境下,因為“無知之幕”的存在,每一個參與制度設計的人都無法預知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和身份,因此會趨向于建構一種面向所有人的體現公平公正的制度安排。而深度報道或調查記者之所以常被賦予某種理想主義意義,就在于其明知與己無關,卻仍試圖去推動建構一個更加公平公正的社會秩序。這是他們常被視為“英雄”的原因。
劇情的斷裂人物塑造的單薄
對《不止不休》的評價或多或少都帶著那個特殊時期的濾鏡或標尺。許多對于影片的褒揚,與其說是基于影片自身的品質或水準,不如說出于對一個逝去時代的懷想和追憶。而許多針對影片的批評,則恰在指責其未能展現足以與那個時代相匹配的深刻、犀利與尖銳。
《不止不休》或許的確難稱深刻。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它顯然已經有意掩飾和削弱了可能的鋒芒和力度。有關礦難的段落溫和而含蓄,盡管賈樟柯飾演的煤老板語帶威脅,但他仍給了看似豐厚的金錢補償,整個過程沒有暴力發生,與《天注定》《暴烈無聲》等片中的酷烈與血腥形成了鮮明反差。從劇作角度來看,影片前半段表現韓東成為調查記者的過程,后半段則突然轉向了乙肝歧視的調查維權,二者從主人公行為邏輯看或許并無問題,但就敘事的集中度和完整性而言,兩個部分的確產生了明顯的斷裂。
劇情轉向之后,乙肝代檢的彪哥、違法參與作假的醫生,竟然都是心存善意的“好人”,如同《我不是藥神》(以下簡稱《藥神》)的主人公那樣。然而,本片卻并沒有《藥神》中作為對立面的唯利是圖的外國醫藥公司代理。乙肝歧視現象的制度性根源,那些相關的法律、訴訟有意無意地從影片視野中消失了,相應消失的則是對抗性和戲劇性——因為主人公英雄行為的“對立面”已經被完全虛置了。(黃江并不是主人公的對抗力量,二者之間的矛盾是程序或技術層面的,他們在價值觀上仍屬同一個陣營。正因如此,片尾黃江才會將其稿件發出。)隨著乙肝歧視的社會化原因的有意隱形,片中就只剩下了單向度呈現受難者的痛苦,以及缺少鋪墊的突如其來的勝利。因為缺乏戲劇化的對抗性,觀眾相應地也就缺少了痛快淋漓的情感宣泄以及由此獲得的觀影快感。
整體來看,本片固然缺少《藥神》那樣精密制造的戲劇性和強烈的情感性,卻也并不像早期賈樟柯電影那樣帶著疏離感而處于冷靜旁觀的位置。這使它多少顯得克制而中庸。簡而言之,影片固不可能如《聚焦》或《華盛頓郵報》那樣深刻犀利,卻也沒有像《藥神》或《辯護人》那樣創造情感的濃度和宣泄的快感。
韓東在外形上是一個普通人而非魅力四射的卡里斯瑪式英雄。也正因此,創作者選擇了白客這樣更像“路人”而非“明星”的演員。在影片的某一版海報上,主人公的臉甚至是空白的。這或許暗示著“韓東就是你我他,是每一個普通人”的意蘊。他是一個缺少成長弧光、始終信念堅定的(新聞)理想主義者。影片開場,身為“三無人員”的他,即使屢屢被拒也堅信自己具備記者最重要的素質,即觀察和思考。雖有過猶豫,但他大體上是積極的、進取的。他甚至完全沒有經歷職場新人的陌生、失敗與挫折——第一次暗訪調查就顯得老練而成熟,作品首次刊登就斬獲了“月度好稿”,臥底血牛窩點的行動也相當成功。他所有的行為是邏輯自洽的,試圖去改變社會的理想主義,看到小巴上乙肝病毒攜帶者受歧視便立馬仗義執言,這些都使他最后的抉擇顯得順理成章。這樣單純自洽而缺少成長的“一根筋”式人物,在角色豐富性、感染力上自然會打折扣。正如《狂飆》中的安欣,讓人敬佩卻可能缺少認同感和共情力。更不用說,影片對其女友毫無自我的工具人式呈現,也很容易激起女性主義立場觀眾的反感。
我們仍然需要可能帶來疼痛感的作品
盡管如此,《不止不休》仍然是值得肯定的。近年來的中國影視總體上以兩種創作模式為主流——由“主旋律”而升級的“新主流”作品在宏大敘事中書寫大國崛起與民族復興的非凡歷程,“溫暖現實主義”作品則用溫情撫慰心靈,歌唱普通人心中的真善美力量。而在這兩種文藝主潮之外,我們仍然需要那些關照現實,可能會帶來疼痛感甚至刺痛感的作品——因為“人民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愛恨,有夢想,也有內心的沖突和掙扎。”表現普通人對理想、信念、正義與良知的堅守,針砭時弊、激濁揚清、蕩滌塵埃,仍然是我們需要的現實主義。
在某種意義上,《不止不休》是20年前新聞理想主義穿越時空的一次回響。進入移動互聯網時代以來,傳統媒體日益沒落,網絡平臺全面崛起,時代文化深刻變遷,當年那場狂飆突進的新聞改革運動已成昨日云煙。誰也不會想到,隨著人工智能的遽然興起,在最容易被chatGPT替代的各種工作中,新聞記者已赫然在列。然而,那些穿越重重阻力與迷霧去發掘真相的勇氣與信念,那些努力捍衛社會公平正義的良知與熱情,將永遠不可能被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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